那年梅雨季,和兩個女友結伴,在大雨中驅車前往
安徽黟縣。一路上,夏雨傾注激蕩,騰起白蒙蒙水霧,兩岸青山翠帳,有一種嫵媚的巍峨。抵達碧山后的第二天清晨,客棧的女管家喊我們吃早飯。那天,這座徽州的老宅子里只要我們三個客人。
八仙桌木質沉細,雕著花紋。天色微明,欲雨未雨,女管家閑坐在我們旁邊,扭開墻角落地燈,一室流麗的昏黃。我們喝著軟糯的白粥,吃廚娘現(xiàn)蒸的包子,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,女管家笑稱“今天客棧里連老鼠都是母的”。木格窗外,一個天井小庭,有一方小小的水池,錦鯉游弋,水邊,是一樹沾滿雨珠的梔子。丟下筷子,坐石階上發(fā)愣,突然明了“閑看中庭梔子花”的那份閑寂與無所下落的喜悅。
不斷很想形容梔子的香氣,卻無可形容,繞人醉人,卻又讓人蘇醒,她真實是香得清冽又熱烈,更何況青枝翠碧,花朵質白如玉。讀陳丹燕寫咖啡,她說她喝過一次好咖啡,“極酸,亮堂如刀”。說得真好,梔子的香氣濃烈起來,也是這樣的亮堂。汪曾祺說得更直白,他這樣寫:梔子花說:“去你媽的,我就是要這樣香,香得痛痛快快,你們他媽的管得著嗎!”其實梔子花沒有那么潑辣,在我心里,她還是小家碧玉的,只不過小家碧玉的烈性向來不小,認認真真的,開了,落了,“拼將終身休,盡君今日歡”。
每到梔子花開,城市中并無叫賣聲,但總會碰見盛滿梔子花的竹筐,堆雪般歸在一處,靜靜的,等你被她的香氣吸收。聽說老
蘇州還能聽見阿婆吳儂軟語的唱賣:梔子花啊夜來香……辦公室里,家里,清水養(yǎng)幾把梔子,直到枯了、黃了,再無香氣,才迫不得已地扔掉。前幾天買了一把梔子,攢成一束花球,幾乎是在心里蹦蹦跳跳走到辦公室,養(yǎng)在玻璃杯里。接下來的幾天,每天早晨一推門,一室冷香,坐在香氣里針砭初夏的昏沉,比寶釵吃了冷香丸還能“藿香正氣”。
詠梔子的詩不多,但梔子也無需誰人來詠。除了那句“閑看中庭梔子花”,很愛韓愈在《山石》詩里的寫法:“山石犖確行徑微,傍晚到寺蝙蝠飛。升堂坐階新雨足,芭蕉葉大梔子肥。僧言古壁佛畫好,以火來照所見稀。鋪床拂度置羹飯,疏糲亦足飽我饑?!卑Γ@是怎樣的閑寂觀照,如如不動?傍晚古寺,新雨蝙蝠,舉火照佛畫,庭外芭蕉展綠,梔子肥憨憨地開著,無饜足的香冽。韓愈所見之花大約是大朵復瓣的種類吧?憂傷的李賀寫梔子則染了秋意,他看到的是“石畔秋草瘦”,“蒼涼梔子落”。
今夏買回一盆梔子,不好養(yǎng)。澆多了水,落了許多花蕾。拾撿花蕾的時分,在土里摸到許多淡黃色小圓球,脆生生的一捏,碎了,染了一手的梔子黃。梔子在古代最主要的用處,是染衣,梔子是十分重要的黃色染料。
《漢官儀》記有:“染園出梔、茜,供染御服?!睏d染黃色,茜染紅色?!肮糯盟嵝詠砜刂茥d子染黃的深淺,欲得深黃色,則增加染中醋的用量。用梔子浸液能夠直接染織物成鮮艷的黃色,工藝簡單,聽說漢馬王堆出土的染織品的黃色就是以梔子染色取得的。但梔子染黃耐日曬較差,因而自宋以后染黃又被槐花局部取代?!庇捎谄渲匾裕饭凇敦浿沉袀鳌酚小扒М€梔、茜、千畦姜韭;此其人皆與千戶侯等”的記載。宋代有材料記載,“投蓮子于靛甕中,經(jīng)年植之則花碧,用梔子水漬之則花黃?!毕腽B(yǎng)出黃色的荷花嗎?收些梔子果吧!不謝。
梔子的花香,最華美的運用,在南宋縝密《武林舊事》里:“置茉莉、素馨、建蘭、麝香藤、朱槿、玉桂、紅蕉、阇婆、薝葡等南花數(shù)百盆于廣庭,鼓以風輪,清芬滿殿。”此文中的薝葡,就是梔子,其名本自佛典。聽說,釋迦牟尼成道時,背后即開此花,芬芳潔白。因而,梔子雖那么熱烈,卻是佛花之一,被稱為“花中禪友”,應該也是供佛的佳品。宋徽宗有《薝葡棲禽圖》,畫中即描畫灰喜鵲與梔子花。
蘇州獅子林今存,尚有揖峰指柏軒,名自禪宗指柏之公案。但今人不知,當年天如禪師維則建叢林在此修行,此軒外有大叢梔子花呢。有詩為證,維則在《獅子林即景》中寫道:“指柏軒中六七僧,坐忘忽怪異香塵。推窗日色暖如火,薝葡花開雪一棚?!睏d子花長成籬落,香氣逼得靜坐的僧侶起身推窗,可見她有多香。
宋人有詩:“禪友何時到,遠從毗舍園。妙香通鼻觀,應悟佛本源”,便直言梔子為禪友。因其在佛家位置崇高,聽說出土的寺廟瓷片中,就有一些薝葡紋的瓷器,茶盞之屬,想來頗美。
說到茶,如今正是做香片的好時節(jié)。不斷沒有聽說過薝葡香片,一查,居然真的有,而且是
貴州特產?!坝谢o茶香無痕,有茶無花沒了魂。若將新茶拌梔子,寒夜亦品薝卜春?!甭犝f,譚嗣同被砍頭當日,
貴州名士曾在某書院共灑一盞薝葡香片遙祭,以梔子的芬芳清供于他。這倒是不負梔子花青青白白的本性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