燕，是家燕，是家人，似親人，自來自去，隨時(shí)來，隨時(shí)走。想起時(shí)，“唧”一聲：我來了。或“唧”一聲：我走了。不打招呼也沒問題，反正去了會來，來了會去。
燕歸來時(shí)，很快，像一支黑色的飛鏢，倏一下，一頭扎進(jìn)屋子。去時(shí)，亦像一道黑色的閃電，“唧”一聲，沒了蹤跡。過去，我家老屋的門楣上，開一道扇形的門，專供家燕來去。家燕想來就來，想去就去，由于是自家人，一家人在一同就不用客套。要一家人在一同還要拱著手：“你先請！”“不，你先請！”那就很累。所以，我不喜歡相敬如賓，不喜歡舉案齊眉，那是夫妻的覺得，不是親人。夫與妻在一同，是要過到遺忘是夫與妻，遺忘相敬如賓，遺忘舉案齊眉，由愛情轉(zhuǎn)為親情，由情人晉級為親人，過得像一家人。好，那才是真夫妻，是老夫老妻，是相偎相依。
我喜歡一家人在一同的自但是然。重要的，是一家人，是在一同，像一只燕與另一只燕?！把嘌嘤陲w，差池其羽?！薄把嘌嘤陲w，頡之頏之?！薄把嘌嘤陲w，下上其音?！毖嗯c燕在一同，能夠比翼齊飛，能夠上下翻飛，能夠低聲呢喃，能夠飛，能夠不飛，自但是然。
“草在結(jié)它的種子/風(fēng)在搖它的葉子/我們站著，不說話/就非常美妙?！泵烂畹?，是自但是然的?！囤L(fēng)·燕燕》，男子站在春天的風(fēng)里，看“燕燕于飛”，非常美妙，又非常痛心。由于一只燕與另一只燕要?jiǎng)e離了，他要送他的妹妹出嫁。
“之子于歸，遠(yuǎn)送于野。”“之子于歸，遠(yuǎn)于將之?！薄爸佑跉w，遠(yuǎn)送于南?！泵妹靡黾?，哥哥去送嫁。送到郊外，送到遠(yuǎn)方，送到南方，送到南方以南，送了一程又一程，不堪分別又不得不分別。“燕子來時(shí)人送客，不堪分手淚濕衣”。此刻，男子的內(nèi)心是疼痛的，隱隱地痛，被分別的手緊緊地攥著。
男子是國君，一國之君，他的父親去了，母親去了。如今，他的妹妹也要去了。要去到南方，南方以南。我不分明，那南方以南在哪里，只曉得，那是悠遠(yuǎn)，關(guān)于古時(shí)來說，或許是永遠(yuǎn)。“別時(shí)容易見時(shí)難”，此一去，或是經(jīng)年，或許，是終身。高處不勝寒啊！此時(shí)，誰能體味男子心中的疼痛與凄涼?！跋染迹咱霉讶?。”“寡人”二字，在電視電影中聽來，如何的高高在上，如何的惹人羨慕，但此刻，只要無盡的凄涼。沒有父親，沒有母親，沒有妹妹，縱后宮佳麗三千，縱環(huán)肥燕瘦，縱鮮花環(huán)繞，站立高處，男子的內(nèi)心照舊孤單如一盞夜燈?！肮讶恕?，是孤寡之人，是凄涼之心。男子懷抱著一顆凄涼的心，送妹妹去南方。
送了一程，又一程。長亭，短亭。芳草，天涯。但縱然搭長棚千里又能如何？男子不想放手，又不得不放手，只能默默揮手。一揮，再揮，三揮，高高地舉著手，高高地踮起腳，把眼光拉長，再拉長。手夠不到的中央，能夠用眼光去夠。眼光夠不到的中央，能夠用懷念去夠。
“展望弗及，泣涕如雨?！薄罢雇ゼ埃瑏辛⒁云??！薄罢雇ゼ?，實(shí)勞我心?！?br> 終于，成了真正的寡人。煢煢孑立，男子的疼痛，他人無法感同身受。即使踮起腳，即使伸長脖子，即使登上高臺，眼光，總有止境。終于望不見了，男子泣涕如雨。
穿越三千年的光陰，想到在春天里，在微風(fēng)里，在燕燕于飛的郊野之上，男子面向南方泣涕如雨的畫面。怎樣的疼痛，才會讓一個(gè)男子、一個(gè)國君、一個(gè)高高站立的寡人，泣涕如雨？
或許，在大雨滂沱的夜晚，在陰晦如墨的天空下，在翠環(huán)蝶繞的孤單中，男子想起那一刻，想到南方以南，仍會泣涕如雨。泣涕如雨，或只一瞬，卻銘刻終身。作為一個(gè)“寡人”，他內(nèi)心的疼痛，無人能及。穿行在人與人之間，穿行在刀與劍之間，男子，如穿行于荒野。最深的孤單，不是一個(gè)人的孤單，而是身在繁華人世卻無人可親無人能懂的孤單。這個(gè)妹妹，誠信穩(wěn)妥，溫和恭順，品性真仁慈，無人能及。想起妹妹，想起父親，男子雖孤單前行，卻仍充溢力氣。這種力氣，來自親人。
每看“燕燕于飛”，男子的內(nèi)心便充溢了單獨(dú)前行的力氣，拾掇涕淚，雖萬千人，吾往矣。所以，我把燕子定位為“親人”。在我認(rèn)識的一切的鳥中，只要燕子能夠登堂入室，進(jìn)入人類的家庭，像親人一樣。我說是親人，不是情人。在過去，華夏先民更看重血緣，血濃于水，血親重于姻親，天倫先于人倫。所以，《燕燕》惜別的，不是妾，不是妻，是妹妹。
往后余生，天涯相隔，懷念相連。燕燕于飛，可承載相思，亦可穿時(shí)越空，去到南方，南方以南。亦可從南方飛回。
每當(dāng)燕子從南方歸來時(shí)，我們說：春天來了！
